在洪承畴等人出来前,殿内的气氛多少有些僵硬。

  宣大一系,辽东一系,都在各自小声谈着聊着,他们彼此虽也有些交流,可骨子里却是互不相融。

  左光先也自杏山赶来参加军议,他本就是跟随洪承畴的老人,乃是秦军一脉的军将,算洪承畴嫡系部下。

  他跟曹变蛟、王廷臣等人差不多,都与辽东旧军头的圈子格格不入,各人虽不愿意得罪他,却也算不上深交。

  再加上左光先只抱洪承畴一人的大腿,他也不喜欢理会那么多外界事务,很多的圈子,不免都是融入不进。

  他的眼中虽然带着一丝忧患,然洪承畴出来之时,还是那样的温文儒雅,带着让人如沐春风的气息。

  不似中监军张若麒,虽也很是儒雅,却多少显得有些浮躁,远没有洪承畴这般的深沉,让人看不出他内心所想。

  而辽东巡抚邱民仰就比张若麒略显沉稳了许多,毕竟是久任地方的大员,经历过风雨,不似张若麒这般未经边事的京官可比。

  左侧下首一班文官,兵备道张斗、按察副使姚恭、又有通判袁国栋、指挥同知严继贤,监纪同知郑感民等人,则是表现各异,但总是比张诚这边武官文雅些。

  只在洪承畴等人出现后,有些许嘈杂,便各个就座,再无声息。

  此外,还有监察道王之桢正在杏山、塔山那边督促运粮事宜,而粮道朱廷榭本是协助总监军张若麒在小凌河口守护、分派军粮,因此未能前来与会。

  见过了礼后,蓟辽总督洪承畴面上神色也略为舒展开来,儒雅之外更增一分和蔼,他先与诸官众将开了几句玩笑。

  他直言因诸官用心任事,众将阵前奋勇,圣上亦甚感心慰,特拨发内帑银两万两,以用来激励有功将士。

  接下来又是一番温言抚慰,言语激励,并说会详记诸官将功绩,待战后上书朝廷,绝不使有功官将军士无有封赏。

  厅内众人都是大笑起来,自前次大战之后,鞑贼便收缩兵力,接连放弃许多山岭阵地,这些日里又多采取守势,避而不战。

  导致大明援军诸将帅都起了轻敌之心,一时间,士气大阵。

  而总监军张若麒则是笑得最为开心的一位,他这一次来辽东监军,不止军功政绩上的所得,钱财诸物,也是收获颇丰。

  前些日的核对军功等次,他私下里就收了各将不少的好处,尤其是山西总兵李辅明当为最大一头肥羊。

  现在他又自请前往小凌河口督运大军粮饷,正掌握着前线的粮秣发放重事,为了多分多占些粮草,很多将官便寻到他这边活动,明里暗里的金银财帛,他不知收了多少。

  初到辽东,张若麒秉持着兵部尚书陈新甲的意旨,曾一味催战,可现在他的心里却又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他觉得,辽东这场松锦战事似乎也不必急于决出胜负,其实就维持现在这样的状态,才是最好,他每日里催促总督洪承畴和各将出战,每有军功,自己都可分润一些。

  而且,这督运粮饷辎重的差事,油水又是这般的大,他可巴不得这一仗打上三年五载的才好,反正又不是吃他自己家的粮食。

  至于本兵陈新甲所托之事,他早已抛诸脑后,不过,奸猾如他,又怎会将自家心思,露于表面,所以在面上仍是一味催战,只是已远没初时那般激烈。

  他的这一作法,得到了前来参赞军务的马绍愉支持,他就认为辽事之解决,不在军事,而在与和议能否成功。

  马绍愉在这一点上表现得很是人间清醒,他清楚的认为,若想要彻底解决辽事,大明现在的军事不足,很难办到。

  目下之计,惟有以武促和才行。

  而要想和议成功,则必须有一定武力作为后盾,作为和议的基础才行。

  但有武力却不一定要把清军打败、打残、打废,若是真的能稳稳把清军打败,那还和议个屁啊!

  因此,他所设想的松锦之战事,就是维持现状,前次就已经将鞑贼打疼,这就已经足够作为和议的根基。

  而如果继续打下去,一旦松锦之战败了,那时大明辽东军事崩坏,别说什么和议,恐怕连存国都很艰难。

  然而很可惜,他这在目前阶段十分合理的设想,无论是朝内,还是在辽东都无人支持。

  或许这就是大明的悲哀!

  正确的往往难于被认可,即使被认可了,也很难真正执行;而错误的却偏偏很容易通过,甚至很快就被彻底执行。

  再有就是一些看似正确的决断,可一到执行之时,就成了灾难,有些事情,真的是连书都不敢这么写,编故事都不敢这么编!

  看来那句话真是对的:现实往往比故事更加玄幻,更加精彩!

  通过陈九皋和张若麒的关系,张诚同马绍愉也有过些接触,虽还不算彼此贴心之人,但至少也是混了个面熟。

  对于马绍愉的过往,张诚并不十分清楚,即使两世为人,他又怎能关心到每一个大小人物的生平呢?

  不过,从几次接触来看,马绍愉还是有些才华,其见解也很有独到之处,只不过现在的大明朝里拉帮结派太过严重,凭个人才华单打独斗,只能是头破血流,被打压出局。

  现在马绍愉在明面上是本兵陈新甲的人,张诚也可以算是陈新甲一系,自然要与他交好,但是否交心,还是要再观察观察。

  马绍愉不似喻上猷等人,他们在朝中没有根基,更没有强大的靠山,因此张诚一旦向他们递出了橄榄枝,又能给他们期盼,便可收其为己用,从此互为奥援。

  可马绍愉确是不同,他如今已经与本兵陈新甲搭上了线,自己又怎敢与他贸然便深入接触,若他知晓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却在陈新甲跟前搬弄,如何是好。

  虽然没有深入接触,但张诚对于马绍愉的感觉并不坏,甚至还略好于张若麒,只是现在的他已经开始有所收敛,并不急于扩充自己的羽翼。

  因此,马绍愉虽纳入了他的考虑,却并未递给他橄榄枝,只是暂时先结下一个善缘罢了!

  今日,诸官众将除了陪同蓟辽总督洪承畴一起迎接圣旨外,再有就是要议一议下一步与奴对战的军事。

  正所谓,来得好不如赶得巧,众将前来会商军机,便接到了兵部的催战檄文。

  崇祯皇帝也很是滑头,他的圣旨里全都是抚慰和赞许之言,主要目的就是激励辽东军将们阵前奋勇,对于催战一事,却是只字未提。

  但圣旨不提催战一事,并不等于皇帝陛下不再心急,毕竟钱粮日渐匮乏,凭大明现有的国力,很难长期维持两面用兵之势。

  因此,内剿流寇,外御鞑虏,这里面必然要先结束一个,至于先结束哪个,理智来说只能是鞑虏这一方面,惟有和议,输款也行。

  只要辽东这边消停了,现在的十几万敢战之军,尽数开回内地,剿除流寇并非难事。

  但朝堂里纸上谈兵的煌煌诸公却毅然决然的公开反对与鞑虏和议,所以对于鞑虏也就只有一战,拿大明未来赌博。

  一战中兴,或是一战亡国!

  刻薄寡恩,又事事心急的崇祯皇帝有多爱惜自己的名声,有目共睹。

  他自己不直言催战,却使陈新甲在兵部的檄文中累言催战之事,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完全是崇祯皇帝的授意,如洪承畴这般人精子又怎会看不出。

  今日军议原本就是商议下一步对奴军事,但督臣洪承畴说过圣旨内容后,画风一变,慰勉激励之言,瞬间就转变成兵部的催战之言。

  他话音才落,大殿中就充斥一股压抑及火药的味道,王朴就坐在张诚的身旁,他头一个就开口说道:“洪督,张总监,我将士连日奋战,今已人困马乏,却未再动鞑贼营垒防线分毫,如此下去,恐将士心生怨言。

  职下建议歇兵数日,以使将士得到休整,如此,才好大战一番!”

  他此言一出,居于右侧诸镇将帅便你一言我一嘴的议论起来,各营连日出击,可鞑贼谨守营垒,非但未见有何战果,就连初战时燃起的军心士气,都快被磨灭了。

  各营军士皆陆续有怨言流传,身疲心累之下,出战争锋也不似初时那般积极勇猛,多有敷衍之事出现。

  就说陈九皋在王朴出言后,更是用手肘轻轻撞了他一下,暗中为他竖起一个大拇指,许多镇帅大将都向他投来赞许的目光。

  王朴与陈九皋一样,都是爱出风头之人,他比陈九皋强的一点就是,很在意很注重自己的形象,但相比众将的赞许更让他舒服和自豪。

  他脸上洋溢着一丝幸福,满眼自豪扭头望向身侧坐着的张诚,却见张诚面容严整,稳坐在诸将帅第一座椅位上,颇有大将之风。

  此刻,张诚已是统领三万余强大援军的宣府镇总兵官了,自然而然地就接替杨国柱原来所坐的位置,他下首是神机营陈九皋,再下就是大同王朴。

  对此,也不是没有非议之声,蓟镇和辽镇诸将就算嘴上没有明言,但风言风语也时而传入张诚的耳中,言语间饱含着羡慕嫉妒恨。

  张诚对此却是全然不在乎,人言可畏那一套,别人或许害怕,在张诚这里又能如何,他从来都不是呈口舌之力的人。

  作为一军统帅,手下兵强马壮才是第一位。

  张诚坐在这个武将第一的位置上,其实也并不是为了自己而坐,并非是为了出风头。

  他完全是为了宣府镇数万援辽将士而坐,是为了阵前捐躯的前任宣府总兵杨国柱而坐!

  张诚既然接任了宣府镇总兵官这一军职,就代表了整个宣府镇,而非是他个人,就算他想让出武将头位座椅,在座的谁人又敢来坐?

  谁坐谁便是宣府镇的仇人,因为这个座椅是宣府镇总兵官的,前时杨国柱来坐,现在就要张诚来坐。

  就好比张诚总是教育麾下军将那样“不抛弃、不放弃”,要有“上山打虎”的精神,凡事都要“勇于争先,军前用命”一般。

  此刻,他若是让出这一座位,将如何面对麾下三万将士,如何面对曾提携帮助过他的前任宣府镇总兵官杨国柱将军。

  就算他现在只是个暂代宣府总兵官职,而且还未被授予“镇朔将军”的名号。

  但,那又如何呢?

  张诚已经不是当初勤王时的小小千总官,实力不济,只能任人宰割,谁都可以鄙视,谁都可以上来捏一把。

  现在他已是一方镇帅,麾下嫡系官将数十人,兵马数万,足以傲视一方,今天在座之人中,也就只有蓟辽总督洪承畴、总监军张若麒对他还有些影响力。

  但张诚对于他们二人,一是出于尊敬,二则是给他们背后的大明朝廷一点颜面,毕竟以他现有实力虽稳坐一方,但终归还是无法与坐拥天下大义名分的大明朝廷相抗衡。

  对于这半个月来的战事,张诚有自己的看法,他效仿鞑贼围困锦州之策,每日出战将士都是轮换着来,今日是两营出战,明日就换了另外两营将士出战。

  如此,虽也有些伤亡,但诸营将士也都在每日轮战之中成长起来,就如李际遇所部登封营,自在永宁建营操练成军以来,这还是头一次出战。

  好在前次大战,未安排张诚在第一波次出击,否则,他麾下诸营将士怕也要伤亡惨重一些。

  虽然甲械、铳炮精良,又有战车掩护,但毕竟出战经验不足,除了山贼,也就打过流寇,可鞑贼之战力,又岂是流寇所能比拟?

  前次大战之所以能一战而退鞑贼,主要还是他们军容严整,战车铳炮犀利,更兼鞑贼已奋战半日,师老兵疲之下,才被张诚的宣北军轻易杀退。

  而经过这半个月来的轮战,他麾下诸营将士也从开始的不适应,磨练成了百战强兵,他们充分利用铳炮既轻便,又能射远的特点,与鞑贼玩起了移动阵地战。

  尤其是近几日,已经很难见到伤亡情况,而且,鞑贼被铳炮击中后,大多不能活命,而被他们的弓箭射伤,只要不在头面,基本上都能救治。

  就算是鞑贼汉军和朝鲜军的铳炮,对上大明别镇兵马或许还勉强能占了上风,可对上张诚麾下将士,却明显差了一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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