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织上已经向国民政府提交了驻上海八办的名单,伯特利医院的那位同志的名字也在里面。”彭与鸥喝了口茶水,说道。

  程千帆惊讶的看了彭与鸥一眼,没想到彭与鸥竟然想到了这个办法、几近完美的解决了危机,他心中暗暗点头,赞叹不已。

  国立复旦大学正在为秋季开学做准备,轰隆而过的日军飞机,倾泻在校园里的炸弹,江湾镇周围越来越近、震耳欲聋的枪炮声,打散了复旦师生对新学期的憧憬。

  以目前的形势来看,复旦大学可能将向学生们发出校史上首个‘取消开学’的通知。

  复旦大学副校长南轩先生在学校内部会议上表示,‘怀着“本校传统的爱国精神,绝不许我们在敌人铁蹄下开学“的信念,’学校要为上海可能沦陷做准备:

  学校要开始整理、从日机的轰炸下抢救重要档案、文史资料、重要仪器,做好撤离上海的准备。

  其中,包括复旦大学,以及已经部分提前撤离上海的同济大学等等高校的历史教授们也接到了任务:

  编写、保护历史教材,告诉子孙们我们是炎黄子孙,是中国人,避免亡国灭种!

  鉴于复旦大学目前的情况,出于安全考虑,白若兰也不能在新学期来学校旁听。

  程千帆借口来为白若兰领取课本和讲义,顺理成章的和彭与鸥会面。

  ……

  针对伯特利医院之事,程千帆同彭与鸥进行了严肃的讨论:

  如何避免我党同志因为孩子们无意间的举动而暴露。

  讨论的话题有些可笑。

  孩子的天性是纯真的,孩子们何其无辜。

  但是,现实却是无比残酷的。

  类似的事件此前也曾经发生过。

  最著名的莫过于任培国同志当年在公共租界被捕之事。

  当时,任培国同志前往靠近杨树浦工厂区一幢石库门的二层楼房,参加秘密会议。

  不过,此住所已被公共租界巡捕房侦知。

  在任培国尚未到来之时,巡捕房巡捕已逮捕了三名提前赶到的与会同志,巡捕行动迅速,以至于同志们没有来得及发出示警讯号。

  任培国来到会议地点后,见门上并没有显现出事的信号,以为一切正常,便信步登上台阶,敲响了房门。

  门刚打开一半,警觉的任培国立刻发觉情况异常,转身即欲离去,但为时已晚,多名巡捕冲出来,双手按扣住他。

  一个便衣巡捕逼迫住守该机关一位女士,说出任培国的身份和姓名。

  这名女士是郭亮烈士的遗孀李灿英同志。

  抱着牺牲之决心的李灿英坚决表示“不认识来人”。

  任培国也立刻解释说走错房门了。

  但恰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李灿英有个三四岁的儿子,名叫郭志成,是李女士和郭亮烈士的儿子。

  任培国非常疼爱这名烈士子女,经常从自己微薄的生活费中省钱出来给孩子买糖果,补充营养,故而孩子与他很亲近。

  雨雾中,三岁的小志成辨认出了自己的“任叔叔”后,便一下子扑了过去,亲热地依偎在任培国身上……

  如此,任培国被捕。

  不过,他始终没有暴露真正的身份,再遭受了三十多天的严刑拷打,依然不承认自己是红党。

  而当时正领导特科的翔舞同志亲自指挥,设法托关系、又请律师、打官司,将任培国同志营救了出来。

  程千帆和彭与鸥讨论一番,依然没有太好的办法解决类似事件。

  革命同志也有爱情,也要结婚生子。

  说句最直接也最残酷的话,没有了孩子们,同志们牺牲了,谁来继续革命!

  而且,在地下潜伏工作中,有了家庭,有孩子们的存在,本身便是很好的掩护。

  所以,这种情况是无法完全避免的,只能更加谨慎小心一些。

  不过,彭与鸥接受了程千帆的建议:

  潜伏人员,禁止在平素生活中向孩子们提及任何可能暴露身份的事情,譬如说,具体到此事,不能教导孩子们认识‘打倒国民党反动派’之类的标语性质文字,具体到以后,考虑到上海可能沦陷之情况,便是不能教导孩子们认识‘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之类的标语性文字。

  可以教导孩子识字,但是,不能针对性的教导标语性文字。

  这看似是一件小事,但是,无论是程千帆还是彭与鸥都是格外重视。

  ……

  程千帆向彭与鸥汇报了刘波被引渡之事,特别提及了刘波在被押上囚车之时高歌《国际歌》的场景。

  “这一幕实在是太震撼了。”程千帆摸出烟盒,他看了一眼窗外走过的同学们,没有给彭与鸥递烟,而是自己抽出一支烟,然后随手将烟盒放在桌面上,请彭与鸥自己拿。

  “我几乎下意识的认为刘波是自己人了。”程千帆摇摇头。

  “说说你对此事,以及对于刘波的看法。”彭与鸥摸过烟盒,抽出一支烟,随手将一份讲义递给程千帆,指了指里面的内容,然后点燃一支烟,看着程千帆在讲义上抄注。

  “程巡长,字很漂亮啊。”彭与鸥略提高声音说道。

  这不是恭维,以他的个性,也不适合说出恭维的话,程千帆的钢笔字确实是非常漂亮,笔锋有力,游走间可见银沟!

  程千帆微笑不语,从小祖父、父母就监督他习字,父母牺牲后,‘翔舞’同志和‘农夫’同志去看望他,都曾经指导过他习字。

  “依我之见。”他思忖片刻,“首先,刘波确实是在监狱里宣传红色思想,根据我的了解,刘波对于红色的理解非常深刻,甚至于比我们的一些同志的理解还要深刻,当然,这并不能说明刘波有强于我们同志的革命觉悟和意志。”

  “但是,这确实是可以证明,刘波是有可能受到红色思想的影响的。”彭与鸥说道。

  “是的。”程千帆点点头,“在‘农夫’同志指出这一种情况之前,我是决然难以相信会发生这种事情的,也不会朝着这方面联想,但是,现在来看,确有可能。”

  “不过,具体到刘波今日高歌《国际歌》之事,我并不认为刘波已经完全自我转变为红色战士了,而是认为他是在传递信号。”程千帆说道。

  “信号?”彭与鸥问道。

  “是的,信号。”程千帆说道,“刘波是一个聪明人,他出身贫苦人家,但是,有文化,做事聪明,也并不缺乏做事手腕,这样一个人,不可能看不出来三本对他的猜疑。”

  “特别是青田一夫被杀之事,刘波通过报纸是知晓此事的,也正是此事之后,三本次郎对待刘波的态度开始转变。”程千帆说道,“我怀疑刘波已经猜到了三本次郎打算拿他当替罪羊的企图,甚至是感受到了三本对他的杀心。”

  说着,程千帆弹了弹烟灰,微笑说,“日本人要杀他,党务调查处拿他当‘鱼肠’,早晚也要杀他,刘波思来想去,反而是被误会的‘鱼肠’这个身份,可能能救他一命。”

  “故而,刘波在公开场合‘表露’自己的红党身份,想要引起舆论关注,甚至是吸引我党真正出手,救他一命。”彭与鸥说道,对于程千帆的分析,他是倾向于相信这种可能性的。

  “不过,还不够。”彭与鸥摇摇头,“党务调查处杀人不眨眼,刘波随时可能被杀,他应该有别的法子暂时保命,等待后续被‘救援’的可能性。”

  “据我所知,荒木播磨应该将曹宇所知晓的我党的一些情报,以及党务调查处的一些机密情况告诉了刘波,此举是为了后来污蔑刘波早就背叛日本所计划好的,无论是国红两党,刘波都跑不了,但是——”程千帆说道。

  “但是,刘波却可以利用这些情报来蒙骗党务调查处。”彭与鸥眼中一亮,说道,“按照我们的分析,刘波知道,只有‘鱼肠’这个红色的身份是一线生机,所以,他不会去‘泄露’我党情报,反而会以自己对党务调查处的了解来迷惑敌人,让对方误以为他的身份比预想的要高级,为自己赢得活命之机。”

  “是的,彭教授明鉴万里。”程千帆露出笑容,不声不响的拍了个马屁。

  刘波被认定是‘鱼肠’,他不承认自己是‘鱼肠’,只会死的更快。

  同样,一个选择‘背叛’红党的‘鱼肠’,也不可能活下来,相反,他‘交代’的越多,死得越快。

  国府方面不可能留着刘波的性命。

  只有坚定的布尔什维克战士刘波同志,并且是级别越高的红色刘波,才可能暂且活命。

  所以,无论是从思想上之红色转变来说,还是从活下去的希望来说,刘波从内到外,极可能现在都是红色的了。

  “你小子,少来这套。”彭与鸥低声,微笑说。

  看到程千帆,他总是会想起自己在东北抗联牺牲的儿子冯嘉樟,故而对于程千帆,不仅仅是革命友谊,是战友,还有一丝长辈对晚辈的喜欢。

  “你有什么想法,说来听听。”彭与鸥问道。

  “我有一个不成熟的考虑。”程千帆说道。

  “说吧。”彭与鸥弹了弹烟灰,微笑说。

  “‘鱼肠’同志被抓,潘宜兴同志是否可以考虑向国府方面提出交涉,要求他们释放‘鱼肠’同志。”程千帆说道。

  “国民政府方面是以刑事罪的理由引渡刘波的,我怀疑他们下一步甚至不回承认刘波是红党,不承认刘波是政治犯。”彭与鸥说道。

  红党至始至终都没有明确承认过刘波的红党身份。

  这种情况并不少见,为了保护被捕的同志,只要被捕的同志的身份没有暴露,或者是没有承认红党身份,我党在公开层面大多是不会承认此人红党身份的。

  这也是党务调查处方面一直没有怀疑自己弄错了的原因。

  “是不是红党,不是他们说了算的。”程千帆点点头说道,“我们主动公开‘鱼肠’的身份,那刘波就是可以公开获得的红党了嘛。”

  “还有这里,这里,这里,是这篇讲义最需要透彻理解的地方。”彭与鸥表情严肃说道,“你的这个想法很有建设性,我会慎重考虑,我个人意见是可以向宜兴同志提一提这个想法的。”

  ……

  程千帆同彭与鸥道别。

  临走之时,彭与鸥对他说,“恐怕以后我们很难公开接触了。”

  程千帆很惊讶,急忙问,出了什么事清。

  彭与鸥表情略古怪:小程巡长贪财好色、心狠手辣的名声日盛,彭教授一生清誉,耻与为伍。

  小程巡长闻言,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彭与鸥虽然是戏言,但是,确实是指出了两人公开接触的一个可能的隐患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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